我所能给你的
中药方剂 2020年01月19日 浏览:3 次
我所能给你的,是什么也给不了
1915年,孙中山与宋庆龄在日本坠入爱河。
那时的孙中山已经在家乡和卢氏成亲,孙中山又反对纳妾,于是在万般不得已之下,去征求卢夫人意见,问询她是否同意离婚,并说明了离婚的理由。
在那个一纸定姻缘,一言定半生的年代里,裹着小脚的卢夫人,在回信中只写下一个可字。她同意离婚。
不追究不问询,不埋怨也不抱恨。
友人问她为什么这么轻轻松松就同意了,你可知离婚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
她对友人说:我常识唔够,更唔识英文,我又缠脚,行动也不便,我怎可以帮到先生呢?
小舅死在2006年的秋天。北方的秋天,有参天的阔叶树木,北风刮过,瑟瑟而萧冷。
他在世时,就与小舅妈不和,常常争吵不休,整天锅碗瓢盆轮番摔。小舅来城里做工,小舅妈一路尾随其后,来了接着吵。男人的包容与女人的柔情早被他们磨灭得销声匿迹。
我曾小心翼翼问过我妈,为什么他们在一起那么难,却从不分开。
我妈说,结发夫妻。
自他过世后,小舅妈便独自带着一儿一女讨生活。艰辛也不语。
我和妈妈几次去看望她,妈妈都在旁侧劝她,不妨再找一个男人聊以度过往后的日子。毕竟往后还很是漫长。
小舅妈总是笑笑,敷衍着再说吧。
有次我拿着小舅妈的玩贪吃蛇,不小心按到了短信里的已发信息,里面只躺着一个收信人,是小舅的名字,最近的一次信息是:又梦见你了,我还在梦里骂了你。我真该死。
我惊慌失措地退出来,又调到贪吃蛇的游戏界面。
姐啊,我永远忘不了他的样子。小舅妈坐在沙发的一端对妈妈讲。阳光洒在她身上,却一点也不显得温暖。
自此,我妈再不提让小舅妈再觅一夫的事情,再提也是枉然。
只当是生死作相思。
大学时期一个要好的男性朋友。在大多数男青年的人生主旋律都是篮球和女人的大学时代,总保持着孑然一身。即便有我们觉得会令他心弦颤动的姑娘主动靠近,他也会不犹豫地主动远离,像是要亲手扼杀情感的萌芽才算痛快。
我总调侃他:你又不是长得歪瓜裂枣,也不是不懂柔情蜜意,又有姑娘投怀送抱,可你怎么总还是一个人。
他不解释,只拿一个万能的理由搪塞我:不想谈恋爱。
我笑笑,好好好,你刀枪不入。
可说归说,总隐约感到他有什么难言的秘密,那秘密的花朵就开在他心底最柔软最潮湿角落。那个角落常年不接受阳光的曝晒,所以阴暗又苦涩。
暑假时跟他一起出去吃夜市,我俩窝在矮矮的木凳上,他把秘密和温度都蜷缩在怀中。我们要了点酒,又要了点串儿。我撸一口串,他闷一口酒,实在找不到什么好玩的话题,便随便开了腔,你刀枪不入,可谁要你的刀枪不入。总会有个姑娘打动你,她到来的时候你会觉得就是她。
他嘴角上扬,却一点也不像在笑。这是一种没有温度的微笑,换言之,如若痛到一定的程度,嘴角也会绽开如此的弧度。
他不停不停地喝,一杯接一杯地灌,停不下来一样,从前有个姑娘,我们在一起很好,真的很好,后来她失足溺水
原本我只是劝慰他,他却在我还沉浮在自己的圣母心里时给了我闷头一棒。我一时愣了,不知该怎么安慰。我知道什么安慰都不算安慰。
生死皆是疲劳之事。我们活过或者爱过的刹那,前后皆是黑夜。
少喝点吧。且不让他一晌贪欢。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没办法再对谁满怀期待。他再下灌一杯,我真的我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还有所有的情感,统统全给了她。
村上春树和诺贝尔。死去的姑娘和你。
实在不知该用什么话来作为故事的结尾,想起里尔克的一句诗:
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死,无缘无故在世上死,望着我。
大一的冬天,我还在江宁新校区。新校区建在城郊,除了学校,附近方圆几公里内再无人迹行踪。可也恰恰因此,养活了学校东门外的各个小吃摊,他们总在晚上九点千军万马过大江似的准点汇聚于此,去向这些已考入大学的下一辈的青年们讨一份生活。
九点一过,东门外就开始人头攒动。鸡肉卷饼,冰糖雪梨,锅贴煎包,牛肉粉丝的味道混杂,男青年拖鞋的踢踏声,结账时钢镚落地的噼啪声,参杂着各地方言的叫卖吆喝声,车子的捏闸声被生生压进了浮黄月色里。
我边等着阿姨和大叔给我做卷饼夹排骨,边跟他们闲聊。我每说完一句话,都要等说这句话时嘴里哈出的白气消失殆尽才能说下一句,不然这温热的气体相逢冰冷的空气,会模糊我的眼镜。
我们家的孩子今年要考中学了,他可求上进啦,要考我们那儿最好的中学,等你们放假了,我们就回老家陪孩子读书,过了年以后就不来啦。大叔把已经去腥入味的排骨放入油锅,那颤巍巍的大骨头一头栽下去,有种破釜沉舟的意味,溅起好看的油花。阿姨听大叔这样给我说,用菜刀在案板上拍蒜泥的气力更足了些,眉眼里尽是笑意。
幸福和憧憬向来是最诚实的情感,他们就藏在每一个眉心触动的瞬间。
阿姨麻利地给我包着卷饼,可又忽然皱了下眉头:哎呀,你说我俩又啥都不会,也没法辅导他学习。帮不了啥忙的。
我裹着厚厚的羽绒服,戴着的大口罩遮住了大半边脸,两只露出的眼睛也被眼镜罩着,我将六枚硬币哔哩哐啷地丢进阿姨手边的盒子里。
能陪陪他就很好了。真的。我接过卷饼。
阿姨哎了一声,把手在油腻的围裙上不自在地抹着。
在贵州高芒支教的时候,热了,我们就借着从水龙头里流出的山泉水洗把脸。这个水龙头常年不关,山泉水也是源源不断。洗过脸趁着风晾干便是。
天很近风景很清新,日子并不显得粗糙。
八岁的妹昂趁着我洗脸时,一直悄悄站在我身后,她靠在墙角上,穿着红色的小拖鞋一直在地上剐蹭。
我甩了甩手上的水。问她,妹昂,怎么不去玩呀?
她忽然开口:你们还有几天要走?
还有好久呢。最怕这个问题,我随便想打个马虎糊弄过去。
她还不放过我,那是不是我就在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要好好学习呀,等你考上大学了就可以来南京找我了呢。她抿着嘴不说一句话,朝我努力笑了笑,很单纯很善良。眉眼里却有着相信的勉强。
我弯下腰,蹲在她身边,直视着她的眼睛拉着她的手说,等你来找我时,我一定去接你。
她终于笑了笑,老师,你走的时候我好想给你送一幅画。
好呀好呀。我接过话茬,只要不提离别之事,随意提什么都让我放松下来。
快到离别时,小孩子们都会送给我们这样相识20天的老师们一幅幅亲自画的画。或者画在练习本上,或者画在卫生纸上。简单的线条和简单的话都画在简单的画上。
可是我画的不好。妹昂又沉闷了起来。
没关系,只要是你送给我的,我都会好好保存着。我心里揣着十二万分的真诚告诉她。
离开的那天,她让我抱抱她,我把她抱起来,她贴在我耳边说,老师,我还是没有画,我画的不好。
多遗憾,没有一件物品记得你。又多幸运,这幅画一直刻进了你的骨子里。
03年的时候我10岁,腊月里跟着我妈一起回外婆家。
外婆家在大西北的窑洞,一支蜡烛能照亮大半面墙壁。墙壁被屋子里的灶火熏得黑漆漆的。灶火却能把窑洞里烤的暖烘烘的,柴禾在灶火中啪啪地燃烧着,灶火通红。窑洞的门上挂着棉布帘,西北的冷风从看不见的一道道门缝中夹仄而进。外婆和外公裹着厚厚的棉袄,蜷着腿,坐在炕上眼巴巴地等我和我妈的归来。
当我和我妈坐着大巴车回到县城的时候,雪已经悄无声息地覆盖村庄和田野。
回村的车停开啦!售票处的女人在售票厅里烤着炉火,这样轻而易举地告诉了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年轻女人的小小女儿。
恰逢我妈在车站看见了开大卡车拉木头的邻村的乡亲。我妈让我叫叔叔,我看了看年纪,喊出了爷爷!我妈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叫大叔。
当初他们认识时,大叔还只是个青年。
大叔,我,我妈,就这样并肩坐进了大货车的驾驶舱里,好像是高高的谷堆上面。
大叔果然不改中年男人的一副旧德行。满嘴跑火车,一会儿说,我最远拉过木头去新疆,你猜猜几天没合眼,十三天没合眼呐!一会儿又说,这雪算什么,我小的时候,那时候你还不记事吧,雪下那么厚,多厚?差点淹了我。那时候,我还能撒丫子满村跑!天南海北一通侃,好像是很久没人听他说话了,他要好好地向我和我妈叙述他的前世今生。
我妈听不下去,嫂子嫂子可还好?
大叔静下来了。是忽然,还是终于。
寒冷透过车窗从四面八方拥围而来,把棉袄里的那点温暖搜刮得一干二净,让人浑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跑车哪能经常见到你嫂子和闺女呢。大叔摸着方向盘,在雪地里绕过了连绵的山脉。太亏欠她们了。
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无法再装作无关紧要的样子调侃生活。
再读卢安克的故事。
他是德国人,在1990年到中国旅游时留了下来;1997年在南宁的一所残疾人学校义务教德文;1999年到河池地区的一所县中学当英语老师,因为不能提高学生的考试分数,家长们有意见。他离开了;2001年开始,他在河池市下属的东兰县板烈村小学支教,他说我不能向学校要工资,因为那样学校会向我要分数。
他就是这样,在一所小学做着像爸爸一样的老师,又或者老师一样的爸爸。
卢安克四十多岁了,他独自一人在广西山村从青年变成了中年人,他没有家,没有房子,没有孩子,一个人走在山里,有时困了就睡在山头。
他和孩子们毫无顾忌地打闹嬉笑,在大山深处大喊着最古老的歌谣,他是一个智者吗,他说过,你们活得太着急了,什么都还没开始就想要达到一个结果。他是一个愚者吗,他也说过,我不需要我的学生们学到什么,只要他们自由。
他像是潜入到无尽波涛之下,浮沉摆荡,不断地看见什么,又不断地经过。
是的,他什么也没做,他又好像什么都做了。他能给这个山村的,是什么也没有,但却又好像是什么都有。
他说过:以为自己的名字能给别人力量,是最坏的一种幻觉或者邪教。
卢安克不谈爱情,也没有爱情可谈。他不写故事,也没有故事可写。
南岭山系从西南倾斜下来,山高谷深,红水河在陡峭处不是流下来的,而是整条河咆哮着挣脱牢笼从高处跃下。卢安克他就在这里。
天快黑的时候,庞大的山脉乌沉沉无声无息,红壤上草木森森,浓烈刺鼻的青腥之气,偶尔可见的一两星灯火让人更感到孤独。卢安克他就在这里。
他没有欲望和情绪,他没有动机和希冀。他的人生中不存在任何必须的事情。
他是最无能的。他却饱含人性。
马良的《坦白书》。序言里有这样一段话:
我的身体里住过我一生至今每个冬天的雪,住过大海,住过这世间所有流浪的爱人。
我将这句话抄录下来,寄给了已经定居在南半球的老C。
老C是我童年跳房子丢沙包的玩伴,是我少年些写小纸条逃课时的共谋,是我成年后最为怀念的老友。只是四时有序,寒暑有序,我不能再在太阳晒暴皮的漂流中丢了一只拖鞋时体会到他在漫天雪地里与天地打滚的乐趣。
这些年来,和老C聚少离多。我们彼此有了各自的爱人,然后我们又各自分手,接着我们又彼此有了新的爱人。
说来也奇怪,不管我们多久不联系,我们接到总能轻而易举地辨别出对方的声音。甚至连扁桃体发炎感冒发烧时的一点悬浮的鼻音都清晰可辨。
老C总能在越洋里调侃我,等你混不下去了就来找我。
我也适时反击,等我老了没牙了,没有家乡的亲人要照看了,我就拄着拐去找你。
也只是说笑,说罢我们就又各自重复各自的恋爱,约会,和生活。
生活无边。
去年老C生日,在里非缠着我送他样纪念品,说想我时连个实物都没有,只能意淫。我说,你快得了,你什么买不到,只怕我寄去的东西还没邮费值钱。说归说,我打开坦白书,抄下字条。
这句话将代替我,漂洋过海去看你。
我所能给你的,是什么都给不了。
有时真觉得,或许无用和无能才算是最大的力量。是倾其所有的力量。
我想纪念你,是广阔于流水高山之中。而我所能给予你的,是狭隘于针眼微尘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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